生命,為青稞而綻放
——追記自治區農牧科學院院長、國家青稞育種創新團隊首席專家尼瑪扎西
圖為尼瑪扎西在試驗田內察看青稞長勢(資料圖片)。自治區農牧科學院提供
最懂青稞的那個人,走了。
泱泱麥田裡,他帶領團隊一次又一次打破青稞高產的紀錄﹔
小小實驗室裡,他帶領團隊破解青稞“基因密碼”,讓曾經在農業領域落后的中國西藏進入國際視野﹔
他是雙腳沾滿泥土、把論文寫在大地上的“老西藏”﹔
他是雙眼仰望星空、把生命播撒在農田裡的科學家﹔
他是胸懷滿腔報國熱忱、心系群眾倉廩衣食的“青稞王子”﹔
他是自治區農牧科學院院長、國家青稞育種創新團隊首席專家尼瑪扎西。
這位受人尊敬和愛戴的西藏第一位藏族農學博士,在2020年9月5日,雪域高原遍地金黃、青稞飄香的季節,突發車禍、溘然辭世,永遠離開了這片他深愛的土地和他戀戀不舍的青稞。
秉承初心、矢志報國的“逐夢人”
1966年,尼瑪扎西出生在西藏扎囊縣扎塘鎮雜玉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家中五個孩子,他排行老三。
小時候家裡條件差,所有的孩子都要幫著做農活,個小機靈的尼瑪扎西被委以放羊的“重任”,但他卻把放羊當成“兼職”,總以放羊為借口,跑到鄰村跟著漢族科技人員學漢語﹔寧肯趕著羊群翻越大山,也要蹲在學校教室外聽老師講課。
一次,因為聽課太認真,尼瑪扎西不小心弄丟了一隻羊。忐忑回到家,母親卻並沒有責備他,而是說:“既然這麼愛學習,就去上學吧!”
就這樣,9歲的尼瑪扎西,第一次以學生身份踏進校門。
學校離家很遠,往返學校的路上,尼瑪扎西總是一邊趕路、一邊背書﹔農忙時,大伙都喜歡唱著民歌在田間牧場勞作,尼瑪扎西嘴裡卻總是喃喃背著課文。
很快,尼瑪扎西成了班裡的尖子生,連跳兩級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扎囊縣中學。讀了兩年初中,1981年,尼瑪扎西再次跳級考上西藏民族學院預科班。1983年,17歲的他順利叩開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校門,成了班裡年紀最小的大學生。
專修農學,緣起於尼瑪扎西幼年時的心願。
尼瑪扎西家所在的雜玉村,土地貧瘠。“青稞穗粒空癟,有時隻能喂牲口,畝產隻有75公斤左右。”尼瑪扎西生前接受採訪時曾回憶說。
因為青稞產量低,家人隻能靠制作陶罐到鄰近的瓊結縣換糧食。“所以我總盼望著青稞能長得好、產量高,既能產糧、又能產飼草,好讓父親和哥哥不用再為口糧四處奔波。”
“什麼樣的青稞才能籽粒飽滿、年年豐收?怎麼才能種好青稞?”懂事后,最初的疑問指引尼瑪扎西走上了青稞科研之路。
十七八歲的藏家孩子初到祖國內地,很容易被各種新鮮事物所吸引,尼瑪扎西也愛玩,尤其喜歡打籃球,但他給自己定了規矩,每周打幾次,每次打幾場,其余時間全部用來學習。
每天的晚自習,最早到和最后走的是他﹔
校園的林蔭道上,邊啃饅頭邊看書的是他﹔
節假日泡在教室裡學習的,仍是他。
甚至在校期間因病住院,他依舊保持嚴格的作息時間,在病床上克服病痛,堅持學習。
所有的優秀背后,都是苦行僧般的自律。尼瑪扎西很快從眾人中脫穎而出。
1985年,被選送到中國農科院研究生院進修一年﹔
1992年,以優異成績獲得前往加拿大薩省大學進修深造一年的機會﹔
1995年,考取中國科學院碩士研究生,僅用4年時間就獲得博士學位,成為西藏首位藏族農學博士。
身為農奴后代,尼瑪扎西深知,是國家的義務教育政策和對西藏學生的幫扶政策,為他的青稞夢想鋪平了道路,對此他始終心懷感恩。
在加拿大薩省大學進修期間,有人建議他申請移民,並出主意說你是藏族,找個借口提出申請肯定能批准,尼瑪扎西卻說:“祖國培養我們不容易,我必須回到生我養我的土地!”
隨著學習的深入,尼瑪扎西向導師提交了攻讀碩士研究生的申請書,也給單位和家裡寫了信,征求組織和妻子的意見。
對於尼瑪扎西的申請,導師欣然同意。但同時,他收到家裡的信,信中轉達了單位領導的意見:“學成回國,西藏正急需人才,以后還有讀研的機會。”
“家鄉人民需要我,祖國需要我,我應該回國!”尼瑪扎西毅然放棄了進一步深造的機會,結束進修后立即回國。
2000年,總部設在尼泊爾的國際山地綜合發展中心為尼瑪扎西提供高薪科研崗位和參與國際合作項目的機會。
兩年后的一天,已取得不小成就的尼瑪扎西,突然接到時任農科院黨委書記洛桑旦達的電話。
“尼瑪,現在西藏缺乏高端農業科技人才,我特別希望你回來,你能不能考慮一下……”
洛桑旦達知道,國際山地綜合發展中心有優越的科研條件和相差10倍的收入。
但尼瑪扎西更知道,此時的自治區農科院正處於技術力量青黃不接的時代:老一輩專家陸續調離或退休,骨干力量還沒成長起來,科技創新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
“書記,我馬上回去!”電話那頭,尼瑪扎西沒有一絲猶豫,“黨培養我這麼多年,我當然該回去為祖國、為家鄉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們的科研條件比不上國外,而且工資隻有你現在的十分之一……”
“我不圖什麼物質條件,隻想為國家做點事,等我把手頭的科研項目處理完,馬上回國。”尼瑪扎西的回答非常干脆。
國際山地綜合發展中心的同事們再三挽留他,“別走了,留在這裡我們會有更多成果。”
可尼瑪扎西歸心似箭。2002年冬天,在周圍人的詫異和不解中,尼瑪扎西回到了自治區農科院。
在一次又一次人生選擇面前,尼瑪扎西始終把事業、把奉獻、把祖國作為“唯一標准”,他把愛國之情、報國之志融入西藏農牧業的發展建設之中。
理想因報國而澎湃,尼瑪扎西心中有個“大我”。
這些年,時常有人會問他:“你后不后悔?”尼瑪扎西總是搖搖頭,“我的根在祖國,是黨的政策讓我從連一句漢語都不會說的放羊娃,一步步成長為西藏農業界的第一位藏族農學博士,我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敢為人先、破解青稞“基因密碼”的科學家
青稞在西藏已有3000多年的種植歷史,是西藏各族群眾賴以生存的“口糧”,對老百姓的生活生計更有著特殊的意義,歲時節慶、婚喪嫁娶、新居落成……所有日常活動都少不了它。
但由於土地貧瘠、品種退化,選育新的青稞良種,解決西藏糧食安全問題,一直都是格外緊迫的課題。
育種是極為枯燥乏味的工作,需要長期堅持不懈地忍耐和等待。尼瑪扎西與田野為伴,與青稞為友,有時候在地裡一轉就是半天。
主攻青稞莖稈彈性與抗倒伏品種選育的那幾年,尼瑪扎西晝夜守著試驗田,從耕種、出苗、分蘖、拔節到成熟,對成千上萬的育種資源和后代材料進行詳細觀察鑒定,記錄哪個品系(株系),在什麼生育期長勢優異值得重點關注。
“今年一看有希望,明年一種又不行,在希望和惋惜的交織中度過一年又一年。育種工作在於扎實地付出,同時又有偶然性,這也正是科研的魅力所在。”尼瑪扎西說。
2006年,在白朗縣白雪試驗站青稞試驗田,尼瑪扎西發現了理想中的青稞苗。
“籽粒飽滿、色澤明亮、株高都非常好,我一見鐘情。”尼瑪扎西以這株青稞苗為基礎,反復試驗,最終發展為具有突破性的青稞新品種“藏青2000”。
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更可以造福一個民族。
“藏青2000”於2013年通過品種審定,當年就推廣種植逾10萬畝,平均畝產增加26公斤。如今,它已成為西藏的青稞主導品種,佔青藏高原青稞種植面積的40%以上。
由於培育的新品種在種植幾年后,會不同程度出現退化,這就需要科學家不斷培育新的良種進行更換。
如今,在自治區農科院青稞試驗田內,青稞“13-5171-7”新品系正綻放新的希望。“它的產量潛力在每畝400公斤左右,有望取代現在的主推品種,在全區及周邊地區大面積推廣應用。”
世界各國農業的競爭,實質上是農業科技的競爭,尤其是農業高新技術的競爭。
2010年,結合當時國內外作物研究熱點,尼瑪扎西將目光投向了破譯青稞“基因密碼”。
青稞基因組序列中,蘊藏著青稞高產優質、味美色香的關鍵因素,包含著無數抗病抗虫、耐寒耐澇、抗倒伏等優良性狀的遺傳信息。解析青稞的基因組序列,不僅關系著進一步改進青稞品質、提高產量,更關系著我國在大麥研究領域的國際影響力和話語權。
為此,尼瑪扎西牽頭啟動了西藏青稞全基因組測序、西藏青稞起源與進化以及青稞高原適應性研究。
“要做青稞基因測序,必須選取高純度的品種,避免雜交產生的干擾。”2012年,尼瑪扎西帶領團隊從1500多個地方品種中,篩選出種植歷史最悠久、純合度最高的品種“拉薩勾芒”,並以此為核心,開展西藏青稞全基因組測序與重測序。
最終,尼瑪扎西帶領團隊於2015年繪制出全球首個青稞全基因組精細圖譜﹔2018年明確了青稞通過巴基斯坦北部—印度—尼泊爾傳入西藏東南部,確定了青稞的原產地和進化路徑﹔2020年首次發現青稞主要通過自然選擇強化苯丙烷代謝通路抵抗紫外輻射的分子遺傳機制,明確了耐低氧、抗寒和抗旱等360個高原綜合適應性的特異基因。
這些研究成果不僅推動西藏農業科技創新進入國內領先行列,其中青稞遺傳基礎狹窄和高原適應性生物學機制研究,更達到了國際領先水平。
世界上更多人因此認識了青稞,認識了西藏。“沒想到在中國西藏,還有這樣一群人在做這麼有前瞻性的工作。”得知中國西藏的科學家正在開展青稞全基因組測序,前國際大麥聯盟主席哈韋頗感意外。
在青稞育種的道路上工作了35個年頭,尼瑪扎西帶領團隊,先后培育出“藏青148”、“藏青690”、“藏青2000”等16個適於青藏高原不同生態區的青稞新品種,研制了12項西藏農作物標准化栽培技術,為西藏自治區糧食總產量突破100萬噸作出了重要貢獻。
除了選育青稞良種,作為專注青稞遺傳育種的科學家,尼瑪扎西還有著更宏大的抱負:“要將青稞這種高原優質健康食品推向全世界。”
青稞富含β-葡聚糖,黑青稞還含有花青素,有非常好的保健功能。“我們的培育方向要轉到提高青稞的β-葡聚糖和花青素等保健成分上。”尼瑪扎西常說。
脫貧攻堅戰打響以后,尼瑪扎西肩上的責任更重了:“以前主要是增產,現在老百姓要脫貧增收,就得延長產業鏈。”
然而,西藏農產品加工業起步晚、底子薄。長期以來,青稞加工轉化率僅10%左右,主要以糌粑、青稞酒、餅干、面條、青稞米等初級產品為主,存在產業鏈條短、市場競爭力薄弱等一系列問題。
作為推動青稞產業化的倡導人,尼瑪扎西常年奔波在全區各個重點產區和龍頭企業之間,牽頭成立了農產品開發與食品科學研究所,建立國內首個青稞加工技術創新平台。研制青稞糌粑真空包裝、提高青稞出酒率和保質期等關鍵技術,促進了青稞傳統食飲品加工產業提質增效。這些研究成果,極大地豐富了青稞產品種類,提升了青稞附加值,有效促進了西藏青稞產業發展和農牧民增收致富。
“給這些企業提供技術指導,每年得有不少收入吧?”這些年,類似的問題尼瑪扎西沒少遇到。
事實上,他既不拿工資,也沒有股份,所有的培訓指導都是義務和免費的。
“農牧業科研是公益事業,給農牧民群眾服務是公益,給農牧業企業服務也是公益。”尼瑪扎西認為,“企業發展了,能夠輻射帶動周邊地區發展,最終還是對農牧民有利的。”
無私無畏、工作至上的西藏農牧科技領軍人
“躬耕沃野育良種、促增收,謀劃事業定戰略、帶隊伍。”是尼瑪扎西完美兼顧研究員和領導者雙重身份的真實寫照。
這些年,尼瑪扎西一直扎根在農業生產第一線,隻要是有農田的鄉鎮村落,都有他的身影。
據自治區農科院統計,這些年尼瑪扎西每年下鄉超過100多天,每年的行程超過2萬公裡,幾乎等於從上海到日喀則聶拉木縣的全程318國道他每年要跑4趟。
他很少去機關辦公室聽匯報,車子直接開到田邊﹔他總和農民群眾蹲在田間地頭,給出有指導性的實用意見﹔他說話直白、通俗易懂,一畝地要撒幾公斤種子、用幾蓋子藥都說得清清楚楚。
有的科技員下鄉講“土壤墒情”,專業名詞一大堆,農民聽得直撓頭,尼瑪扎西來了,蹲在田裡,把手指戳進土裡,拔出來,給大伙看,到哪個指節土還是干的,就說明要澆水了。
一來二去,農民都認識了這位總是笑瞇瞇、留著小胡子的院長。
有一年五月,尼瑪扎西去白朗縣調研,轉了好幾個村子,一戶一戶地問,站在院子裡跟農民仔仔細細地聊,從早上到中午,日頭越來越毒,同行的科技人員都被晒得受不了,抽空溜到牆根底下躲太陽,隻有尼瑪扎西一直站在那裡,還總細心地讓農民背對著太陽。同行的尼瑪扎西生前好友、自治區科技廳副廳長鐘國強回憶時感慨地說,“額頭上晒脫了一層皮,他一個人站在烈日下指導農民種植的場景,永遠刻在我腦海裡。”
“冬天,院長總是穿著那件黑色的長羽絨服,褲腿上全是灰。有時在地裡用手挖開土示范,指甲裡都是泥﹔有時,突然接到電話,要從鄉裡直接趕去參加學術會議,院長就下車拍拍褲腳,用水管沖掉鞋上的泥巴。”跟了尼瑪扎西十幾年的司機明久回憶說。
農牧民群眾信尼瑪扎西,因為在他們眼裡,尼瑪扎西不僅是銜來青稞良種的“雲雀”,更是農民增收致富的“財神”。
2013年,“藏青2000”首次在全區大面積推廣,尼瑪扎西專門來到日喀則市白朗縣巴扎鄉金嘎村,向群眾面對面講解新品種的好處。
打量著眼前這個留著小胡子、語氣謙和的人,金嘎村黨支部書記普瓊心裡犯了嘀咕:眼前這位真的是大專家?
“這個新品種可以長這麼高。”尼瑪扎西用手掌抵著自己的胸口,耐心地解釋說,“它產量高、抗病虫、籽粒白,做成糌粑品相好,剩下的秸稈牛也喜歡吃,可以間接增加收入。”
看著村民不放心的神情,尼瑪扎西就天天和老百姓一起扎在田裡,怎麼種、怎麼管理,每個步驟都親自指導示范。餓了,就坐在田埂上泡碗方便面。天黑了,農民都離去了他才回到住處,加班整理記錄當天指導農民的情況,一待就是半個月,直到春播結束。
“我知道,不是大家不相信我,不相信科學,只是農民底子薄,怕遭受損失,寧願種已經駕輕就熟的老品種,也不想辛苦一年,卻看不到實實在在的產量。”對於村民的擔憂,尼瑪扎西感同身受。
這一年,金嘎村村民懷著忐忑的心情試種了50畝,“望果節”后收割時,意外發現收成比老品種多出了一倍,完全具備尼瑪扎西所說的優良品質,讓村民徹底對“藏青2000”產生了信任和依賴。
在推廣“藏青2000”的那些年,尼瑪扎西跑遍了西藏所有的糧食大縣,凡是種植的地方,他都親自到田間指導。自治區農科院農科所研究員禹代林曾問他,這麼辛苦,這麼勞累,到底圖個啥?他說:“看到豐收的景象,是我最大的幸福和快樂。”
“大伙尊重院長,不是因為他職務高,也不光是看重他‘青稞博士’的頭銜,最重要的是他和農民之間沒有距離感。”日喀則市白朗縣農民次仁貢覺說,“他會和大伙一起坐在地上吃糌粑,關心村裡的庄稼、還有牛和羊,我們有問題找他幫忙,他的電話隨時暢通、他辦公室的大門永遠為我們敞開。”
利,尼瑪扎西從不看在眼裡﹔名,他更不放在心上。
這些年,很多人稱呼尼瑪扎西是“西藏青稞之父”,尼瑪扎西覺得不妥。他總說:“我沒有那麼能耐,咱們農科院有那麼多老同志老專家,他們為西藏青稞的發展鋪平了道路、奠定了基礎,還有團隊的那麼多人關心支持,不要再叫我‘青稞之父’了。”
物質豐富極容易使人沉迷,但尼瑪扎西認為,科學家的價值,並不是奢華的生活、顯赫的名氣,而是為國家、為社會創造更大的價值。然而這些都需要人才的支撐。
在尼瑪扎西的大力呼吁和推動下,2016年12月,西藏第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省部共建青稞和牦牛種質資源與遺傳改良國家重點實驗室獲批,另外還建立了“青稞栽培育種”“青稞全產業鏈”兩個創新團隊和一個院士工作站,成為西藏開展農牧業高水平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培養優秀科學家的重要平台。
“我從事青稞基礎研究9年多,從來沒跑過項目,都是寫好項目本子后交給院長去各廳局協調,他就像一個大家長,解決了我們所有后顧之憂,就讓我們專心做研究。”在自治區農科院研究員曾興權博士眼裡,尼瑪扎西既是西藏青稞育種界的“泰斗”,更是平易近人的兄長,悉心關照著自治區農科院每一位科研人員,引領大家在雪域高原廣袤的土地上尋找自己的坐標。
“高學歷人才是我們的寶貝,一個人在西藏工作十分不易,一定要照顧好他的生活。”對於援藏博士團成員劉秀群,尼瑪扎西總是交待又交待,他常說,“我們沒有好的條件待遇,我們隻有感情留人。”
受尼瑪扎西的影響,劉秀群在援藏一年工作結束后,主動提出再次援藏一年。
提到尼瑪扎西,農科院農業所副研究員達瓦頓珠博士情緒難以平靜。他永遠忘不了,是尼瑪扎西院長個人掏腰包,資助當時未曾謀面的他完成碩士期間的學業。甚至有一次,尼瑪扎西生病住院期間,接到達瓦頓珠學校交費的通知,他立即囑咐妻子拉瓊去銀行轉賬。
2015年,達瓦頓珠從中國農科院博士畢業后進入自治區農科院工作,為促進他盡快成長,尼瑪扎西專門安排他下鄉調研:“你博士剛畢業,不能飄起來,要去接觸老百姓,去下鄉。”
“我明白老師的苦心。做科研,隻有腳踏實地,才能久久為功。”達瓦頓珠說。
沖著尼瑪扎西的名字,一大批分子生物學和遺傳育種研究領域的優秀科技人才從祖國各地來到西藏,青稞育種、高產栽培、示范推廣與精深產品研發團隊,從原先的不足10人,逐步壯大到現在的40多人。在他的言傳身教下,一批又一批青年科研工作者,把足跡踏遍西藏的田間地頭。
尼瑪扎西的辦公室總是熙來攘往,有時人多到要在門前排起長隊。隊伍裡不僅有申報項目的研究員,還有前來請教農牧技術的村長、鄉長和索要良種的群眾,藏裝、西裝和白大褂,藏語、漢語和各地方言,在尼瑪扎西的辦公室門前混合,形成一首獨具特色的農牧“協奏曲”,更成為他有求必應、親力親為的最好注腳。
35年來,尼瑪扎西從未忘記過自己為了什麼而出發,又為了什麼始終在路上,總是懷著一個赤誠之心,把農牧民、干部職工和單位的事當做自己事。
可輪到他自己的事,他卻不當回事了。
尼瑪扎西有糖尿病,近年來愈發嚴重,每天早晚要打兩支胰島素。糖尿病人最忌諱飲食不規律,可尼瑪扎西偏偏沒法規律。
每天,他要見的人、要忙的事太多。“我就沒見院長准時吃過一頓飯。”自治區農科院農業所書記杰布回憶說,有時候,一連十幾天尼瑪扎西都顧不上給自己打胰島素,暈得受不了,便問同事要點餅干吃。
糖尿病、肝炎、膽結石、胃病……即使身體的每個部位早已發出強烈預警,尼瑪扎西依然像一台“永動機”,一刻不停地操勞。
院裡多次催他申報院士,他卻雲淡風輕:“先把手頭的事情做好再說。”
今年,自治區農科院決定推薦尼瑪扎西參評“西藏自治區科學技術杰出貢獻獎”,這不僅意味著100萬元獎金,更象征著一名高原科技工作者的終身成就。
院裡幫他准備好了材料,可尼瑪扎西極力反對:“咱們農科院那麼多老前輩在西藏工作了一輩子什麼獎都沒拿到,我還在職,拿這個獎我心中有愧。”
“這個獎對下一步推選院士非常有利,我問他為什麼放棄申報,他說‘我不圖個人榮譽,農牧民的笑臉才是最大的認可’。”鐘國強說。
如果說尼瑪扎西身上總是閃耀著新時代中國特色的科學家精神,那麼“老西藏精神”則是他鮮亮的精神底色。
造福群眾、讓生命鋪染大地的高原赤子
扎囊縣扎塘鎮雜玉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平整的地塊並不多。以往青稞的品種不好,長得低矮,甚至成熟不了,產量很低,一場冰雹就可能把大伙一年的辛勞全毀了。直到2018年種上“藏青2000”。
尼瑪扎西去世之后,哥哥桑杰洛布才知道,這個讓全村人日子漸漸好起來的青稞良種,正是弟弟主持選育的。
這位淳朴的農民並不清楚弟弟具體在做什麼工作,隻知道弟弟很忙,這些年,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有時甚至剛坐下喝了一口酥油茶,又被一個電話叫走了,就連父母去世,也沒來得及趕回來見最后一面。
桑杰洛布清晰記得去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兄弟三人聚在一起,尼瑪扎西眉飛色舞地跟他們講解“藏青2000”有多好、怎麼種。他有些后悔,怎麼沒多聊聊弟弟自己的事,畢竟那是十多年來,尼瑪扎西唯一住在老家的一個晚上。
尼瑪扎西把對父母的虧欠深埋在心底。在他的英文專著《Making Tibet Food Secure》(《保障西藏糧食安全》)的扉頁上,淡淡印著這樣一句話:“獻給我已故的母親。”
尼瑪扎西或許不是一位稱職的孝子,但妻子拉瓊深知尼瑪扎西心懷的職責使命,也懂他純淨篤定的初心。
一工作起來,尼瑪扎西常常忘記吃飯。拉瓊就一遍一遍地打電話催他回家,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常常菜都變了色,尼瑪扎西才終於回到家。
“他工作忙,常顧不上家裡,但他總把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一次,拉瓊在尼泊爾看中一款紅色的披肩,非常喜歡,在身上圍了又圍,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最終,節儉的拉瓊嫌貴沒有買。
尼瑪扎西聽同事提及此事,默默記下了店名和款式,后來再去尼泊爾出差時,專程把披肩買了回來。
尼瑪扎西不僅是拉瓊眼中“優秀的丈夫”,更是兒子阿旺心裡“最好的朋友”。
“爸爸很少生氣,也從沒對我有過多的要求。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考了2分,爸爸半開玩笑似地說‘考這分數也需要一定的能力吧。’”
尼瑪扎西充分尊重阿旺的興趣和意願,開明的教育方式,讓這對不常見面的父子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我什麼事都願意跟爸爸說,無論什麼話題我們都能聊到一塊兒,各抒己見,就像兩個老朋友。”
“做人要真誠,要善待每一個人。”是尼瑪扎西對兒子為數不多的要求之一。
阿旺記得,路上遇到擺地攤的,媽媽剛砍上價,爸爸已經開始掏錢了。“爸爸總是說,擺地攤不容易,多付幾塊錢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對他們而言卻算是增加一小筆收入”。
阿旺還記得,在內地乘地鐵,爸爸一看見提著大包小包的人總會上前搭把手。“雖然遇上戒備心強的,爸爸常常受到冷落,但他從不在意。”
阿旺更記得,小時候一家人去過林卡,爸爸穿著鞋踩進河裡,清理了一大筐垃圾上岸﹔一家人去爬山,從山腳到山頂幾十種植物的名字、特點和價值,爸爸挨個給他介紹了一遍……
兒子在北京,妻子退休在拉薩,尼瑪扎西總有出不完的差、下不完的鄉,這個三口之家,總是聚少離多……
院裡的項目、田裡的青稞、農牧民的事、繁雜的工作,尼瑪扎西永遠親力親為。
沒時間去醫院復查自己的糖尿病,拉瓊就按時替他拿藥﹔
沒時間理發,拉瓊就等他晚上下班后,開車載著他滿城找沒關門的理發店。
拉瓊有時也忍不住抱怨:“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啊!”
今年夏天,尼瑪扎西難得空出一個周末,一起床就被拉瓊“拽”到布達拉宮腳下的宗角祿康公園。
尼瑪扎西用新奇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公園裡的人:跳鍋庄的、悠閑打太極的,尼瑪扎西自嘲地笑了:“說出來都沒人相信,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兒。”
拉瓊緊了緊尼瑪扎西的手,“責怪”道:“我就是想讓你看看人家是怎麼生活的,你的世界裡隻有工作,沒有‘這一面’,得學學人家。”
“好,等我干到60歲退休了再說。”
但尼瑪扎西沒能等來退休。
2020年9月5日15時許,在前往阿裡日土縣開展全國農作物種質資源普查與收集工作的途中,尼瑪扎西遭遇車禍,生命永遠定格在55歲。
聽到噩耗,拉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天塌了。
這個搭著命干活的男人啊,怎麼能就這樣突然地走了呢?
聽到噩耗,同事、摯友和熟識他的人無不惋惜心痛。
“院長是我們村的大恩人,上個月打電話他還說要來我們村看看青稞。”
“院長,您留下的工作我們一定加倍努力完成好。”
“院長,一路走好,您撒遍高原的精神種子,正在生根發芽。”
如今,自治區農科院二樓那個不分節假日永遠敞開的辦公室大門關上了﹔那個每晚整棟樓裡唯一亮著燈的辦公室拉上了窗帘。
拉瓊的手機裡,保存著尼瑪扎西留給家人最后的影像:那是8月22日,一個周六的傍晚,尼瑪扎西拉著妻子又一次來到自治區農科院3號試驗田裡,新品系“13-5171-7”已長得和尼瑪扎西的肩頭一般高,他像即將遠行的父親告別孩子一樣,最后一次輕撫麥穗。
斜陽下,青稞田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從家鄉雜玉村那片曾經低矮貧瘠的麥田,到代表西藏農業高質量發展的青稞試驗田,這條路,尼瑪扎西走了一輩子。
這是一位西藏本土農牧科技工作者的探索之路,是一位藏族科學家的成長之路,也是西藏農牧業從小到大、由弱到強的發展之路。
尼瑪扎西傾其一生,讓西藏青稞畝產從1985年的400斤增長到700多斤﹔累計推廣青稞良種818萬畝,實現青稞增產19.06萬噸,增加秸稈草產量22.87萬噸,社會經濟效益27.37億元﹔在國內外頂級期刊發表論文47篇﹔出版英文專著3部、中文專著7部、主編藏文科普圖書27種﹔合作培養博士后2名、博士生1名、碩士生12名。
這是一位共產黨員、一位高原科技工作者,用35年如一日的執著,寫下的對祖國、對雪域高原人民的情意。
他最無私的大愛,都化為了雪域高原的碧野千頃、麥浪滾滾,化為農牧民臉上豐收的喜悅﹔
他最宏大的心願,是有朝一日青稞能走出高原,成為全世界追捧的“金稞”﹔
他最期待的未來,是自治區農科院成為西藏科研的“航空母艦”,做大做強青稞產業,更好造福各族群眾﹔
他最遺憾的事情,是沒能看到剛剛培育的青稞新品系撒遍高原大地﹔
而他最愧疚的感情,留給了沒能好好陪伴的家人。
那個最懂青稞的人走了,離開了他所熱愛的土地和人民。他那沾滿泥土的腳印,他曾經的心血和汗水,已經融入了金黃的青稞田,化作萬千農牧民群眾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