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天路:“敬禮!”高原上那些向火車敬禮的人們是誰?
“快看!窗外有人在對火車敬禮啊!”火車轟鳴前進,一名乘客指著窗外挂著“熒光綠”的小點驚起道。
這是千裡青藏鐵路上一道特殊的風景線。每當火車駛過,崗亭裡的護路員們就會向往來火車敬禮致意,無論風雪。特別是當火車穿越空曠寂寥的高寒雪原,這些護路隊員的身影就格外顯眼。
他們有的久久佇立冰天雪地,在寒風中站得比旗杆更加筆挺﹔有的本在踉蹌前行,卻及時調整姿態面向火車致意﹔有的背起厚厚的行李,卻在寒風中前傾著身子努力保持平衡……
如何守護?
作為西藏自治區專職鐵路護路聯防隊歐瑪亭嘎大隊副隊長,出生於1995年的次仁歐珠從2013年開始就在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的地方,守望著來來往往的火車。
次仁頓珠在向火車敬禮。徐馭堯攝
早上6點半,次仁頓珠和隊員們就已經早早起來。經歷了簡單的洗漱,他們就開始了一日的工作,經過半個小時的鍛煉跑操,他們就要收拾著趕赴自己的執勤點。一切准備工作結束,不過臨近8點。隨后,護路員需要先趕到自己所負責區域的值班崗亭,這是他們口裡的“守護點”。崗亭坐落於鐵路沿線,多數周圍都是茫茫荒野,而屋內面積不足10平方米,這裡擺放著簡易床、桌子、取暖爐、熱水壺等生活必需品。
然而,工作卻不止於此。稍作修整,次仁頓珠就需要出門,對自己的管段開展排查。在管段裡,沿線周邊的坡道、大橋、涵洞以及通信基站,都是次仁頓珠需要關注的對象。
每個護路員主要負責守護點前后一公裡左右范圍的區域。“我們要守土有責。”次仁頓珠笑著說。
鐵路兩側的施工便道,次仁頓珠一天要走幾十次——哪裡的地不平坦,哪裡碎石多容易跌跤,他都了然於心。在記者面前,次仁頓珠還表演了一段絕活:蒙著眼睛前行,走了三四百米依舊如履平地。
次仁頓珠在工作。徐馭堯攝
“這是摸黑夜巡鍛煉出的功夫。”他笑著說。早年間,護路隊員沒有手電,夜晚的巡邏卻不能放下,所以對地形的熟悉就成了他們的“基本功”。
也並非沒有誤入其他人負責區域的情況。次仁頓珠回憶,有一年那曲普降暴雪,多處鐵路圍欄被大雪壓塌了。他所在的大隊護路隊員齊齊出動巡線,大伙兒一點點排查,一群人在齊腰的積雪中走了七八公裡。
碰到坍塌的圍欄,護路隊員立馬記錄。一些簡單壓壞的,他們就立馬上前扶正,並對柵欄做簡單的檢查記錄,方便日后回看﹔而對那些損壞嚴重的,他們也會詳細記錄情況,后期安排專人進行維護。
對護路隊員來說,風吹日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由於長期沐浴高原的陽光和強風,護路隊員們的黃馬甲是快速消耗品。早年間,一個班是24小時,也就是說護路隊員每次要在守護點及周邊待滿24個小時。
有一次,結束了一天巡護回到宿舍,次仁歐珠更換衣服時輕輕一扯,就把衣服扯開一個大口子,他隻好和剛剛陪伴了他24小時的黃馬甲告別。這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
衣服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干得久了,95后的次仁頓珠也有些胃痛的毛病。前些年,值班的24小時無法正點吃飯,他每次都用桶打一些米飯,在守護點拌著老干媽就是一餐。不但吃飯沒有點兒,多數時候還隻能吃冷飯。
次仁頓珠在和同事交流。徐馭堯攝
“后來,隊裡配上了摩托車,才能在飯點給咱們把飯送上來。”次仁頓珠笑著說。不過,由於經常需要出門巡邏,如今的他也不能保証頓頓都吃上熱飯,但次仁頓珠依舊不以為意。
小伙子總笑著說,“如今,條件已經好多嘞!”早年間,由於人員緊張,一名護路員需要值班長達24小時﹔如今,像次仁頓珠可以和其他護路員實現24小時內“三班倒”的輪替。
這讓次仁頓珠心裡十分滿意。
誰在誤入?
“在我們這裡,列車已經跨越了茫茫的無人區,動物和人類的活動都可能誤入鐵路的范圍,這也是我們最需要注意的。”次仁頓珠告訴記者。
在他的記憶裡,牲畜誤入鐵路的情況時有發生。
那是一個寒夜,電話突然打到了次仁頓珠這裡——
“快來,有一群馬匹跑到鐵路上來了,咱們快來幫忙。”電話裡聲音急促。
次仁歐珠立刻穿上厚重的外套,沖進隊裡的小皮卡,朝著求助的管段匆匆駛去。
由於隻能走便道,土路顛簸,饒是次仁頓珠心裡著急,卻也隻能慢慢前進。到了現場,已經是凌晨4時許,他看到幾個黑影影影綽綽,正在鐵道的土坡上不停晃動。用燈光一照,原來是3匹馬不知怎的越過了圍欄,走上了鐵道所在斜坡。
而剩下幾個黑影,正是巡查的護路隊員。他們一邊大聲吆喝,一邊晃動燈光,驅趕馬匹趕緊離開鐵軌,但並不見效。
這讓次仁頓珠也沒有了主意——往常,人一呼喊或者驚嚇,這些馬兒都會飛快跑開。他急忙爬到斜坡附近,加入了轟趕馬匹的隊伍。
次仁頓珠在向列車敬禮。徐馭堯攝
對峙了一會兒,這幾匹馬都離開了車道,卻臥在鐵軌邊“休息”了起來。次仁頓珠突然想起了什麼,翻手看看時間,對往來列車時刻表心裡熟稔的他突然想起:“壞了,等會有一班火車快要來了!”
此刻,次仁頓珠靈機一動,他立馬把在場的護路員叫在了一起,然后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半弧,一步一步緩慢逼近這群馬匹。他們故意把步子踏得重重的,嘴裡還喊著號子,不時調整著“包圍角度”。
身體動作上不緊不慢,但次仁頓珠心裡卻是萬分緊張。“走得快了,怕過度驚擾馬匹,控制不住局面﹔走得太慢,擔心火車來了,造成危險。”次仁歐珠說。
火車的轟鳴從遠處傳來,聲音逐漸急促,仿佛它也瞧到了自己平素運行的軌道上出現了不尋常的一幕。“轟……”巨響夾雜著大風從身側吹過,看了火車那麼多年,這還是次仁頓珠第一次近距離感受這個大家伙的巨大威能。
在斜坡上,伏低身體的次仁頓珠等人已經將這些馬匹逼到了斜坡的一角。看著火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他心裡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最大的危險已經過去,接下來的事就變得有條不紊起來,他和同伴們緩緩挪動,不停帶著這群馬匹向圍欄的大門處移動,終於將馬兒從大門處趕出了圍欄范圍內。
此時,晨光幾近熹微,零下二三十度攝氏度的夜裡次仁頓珠突然感到一陣寒冷,原來是內裡的衣服早被打濕,彼此握著的手早已在寒風中凍得失去知覺。大家趕忙回到最近的崗亭,燒上熱水,短暫休整。
列車行駛在雪原。徐馭堯攝
這樣的經歷,對次仁頓珠來說還有許多。為了有效提升鐵路周邊的安全性,次仁歐珠還經常到周邊村庄開展宣講活動。“主要是勸導大家放牧和活動時遠離鐵路,不要翻越圍欄。”次仁歐珠說。
此外,野生動物活動也增加了鐵路運行的風險。黑熊、羚羊等野生動物跑到鐵路范圍內,都需要隊員們加以驅趕,以免傷害動物,給火車運行帶來安全隱患。
家人怎麼看?
十年守望鐵路,次仁頓珠與家人聚少離多。特別是逢年過節的鐵路保障期,次仁頓珠都需要在崗位上度過。
“這些年,幾乎所有的節日我都是在崗位上度過的。”他感慨,“家人沒有怨言是假的,但是守護鐵路的自豪,讓大家都很支持自己。”
次仁頓珠的兒子今年3歲半。在幼兒園裡,許多人問起父親的工作,他總是自豪地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護路員!”
曾經,兒子對次仁頓珠的工作也頗有怨言——“爸爸怎麼老不回家啊?”“爸爸這工作到底是干啥的啊?”
次仁頓珠也不厭其煩地給兒子解釋:“你看超市裡賣的東西、你看咱們這邊很多東西,都是靠鐵路拉上來。”“家裡人要去拉薩,咱們也都是要坐火車去的呀。”“未來啊,你要是去外地讀書,可能也要坐火車過去呢。”
一次次、一回回,次仁頓珠反復跟兒子講鐵路的重要性,時間久了,孩子就把這些話都放在了心上。現在,次仁頓珠的兒子常把自己的夢想挂在嘴邊——“我未來要坐著火車去北京!和爸爸一起去北京看天安門!”
哪怕過去了10年,次仁頓珠還記得那一天。2014年5月4日,剛剛敬禮目送一列火車遠離,自己突然收到一張圖片。
原來是哥哥的孩子給自己發來的信息,一起發來的還有一張圖片。
打開圖片,次仁頓珠的手突然有些顫抖,淚水抑制不住地從眼角滑落下來。茫茫荒原之中,一抹“熒光綠”佇立其中。這是次仁頓珠最熟悉但也陌生的身影——他自己。
“叔叔,這個人是不是你啊?”哥哥的孩子熱切地問道。原來,孩子在車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並及時拍了下來。他知道叔叔剛剛成為一名護路員,急忙把信息發給叔叔確認。
“是的,是我……”在荒原上,次仁頓珠敲下了答案,好似花光了渾身的力氣,又好像渾身充滿了力氣。
次仁頓珠在向駛過的列車敬禮。徐馭堯攝
2008年,13歲的次仁歐珠第一次坐上火車去拉薩。前行的列車,承載著他對拉薩的無限想象。他和同車廂的孩子們歡快地玩耍、嬉戲,這是他未曾經歷過的出行體驗。
一家五口人坐在火車上,幾個小時就從那曲到了拉薩,這要擱以往,要花很長時間。
次仁歐珠至今都記得,那時鐵路兩側就有向火車敬禮的人們。
16年后,他也成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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