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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沒有樹的那曲

馬愛平 張蓋倫 劉莉
2021年09月29日10:31 | 來源:科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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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曲項目試驗基地

  當地藏族老百姓參與植樹

  《靈魂如風》一書中這樣寫道:“當雄縣城以北不遠處,有一棵最后的樹,應當是棵柳樹。整個夏季,它把青枝綠葉伸展在院牆以外張揚著作為喬木的極限生存。再向北,高原上再也沒有了它的同類。”

  西藏那曲,就在當雄縣“再往北”。

  西藏有句諺語,“遠在阿裡,苦在那曲。”

  高寒缺氧,大風凜冽,凍土堅實……自然環境惡劣的西藏那曲,曾經是全國唯一沒有樹的城市。

  然而,這將永遠成為歷史。

  那曲城鎮,第一次染上了數萬棵樹萌生出的綠意。

  在那曲種活一棵樹有多難?

  那曲城鎮不長樹。

  這裡平均海拔4500米,風大、土薄、低溫、紫外線強,常年有凍土。

  那曲人不是沒有試過種樹。

  那曲林業局種過,軍分區官兵種過,科研團隊,也在那曲以項目的形式嘗試過。

  那曲城鎮有樹的地方,主要集中在一塊試驗基地裡,面積為2畝。

  那是1998年那曲林業技術人員在地區農牧局院內建立的。

  林業人員先從阿裡地區引進樹苗,試種高山柳、水柏枝、沙棘、阿裡班公柳等,但成效甚微。

  2007年,那曲林業技術人員又從拉薩引進20株雲杉、10株北京楊,從索縣引進30株高山柳,在市區試種。

  后來,高山柳、雲杉等共存活了14棵、北京楊存活1棵。“這14棵樹是那曲市區年齡最長的樹了。” 西藏自治區林木科學研究院副院長、高級工程師格桑曲珍說。

  還有些零零散散的樹,生長在背風、向陽和能有暖氣的地方。

  “由於缺乏科研支撐,雖然存活了一些樹,但后期大規模的推廣種植也都沒有成功。我們真的嘗試了很多次。”格桑曲珍感慨。

  那曲被稱作全國唯一不長樹的城鎮。

  2016年11月,在黨中央的高度重視下,科技部“十三五”典型脆弱生態修復與保護研究重點專項啟動了西藏那曲地區城鎮植樹關鍵技術研發與綠化模式示范項目(以下簡稱那曲項目)。

  內蒙古庫布其治沙企業億利集團“揭榜挂帥”帶隊,聯合多家科研單位,向那曲發起綠色挑戰。

  “揭榜”前,那曲項目首席科學家、億利集團副總裁趙晉靈來那曲調研,他覺得有“50%以上的把握”。那曲不是完全沒有樹,也有人種過,這事有可能成。

  為50%的把握,要盡全力去拼。

  趙晉靈告訴科技日報記者:“這不完全是個科研項目。”他總結說,在那曲城鎮植樹,要有信念,有“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要尊重科學,尊重自然規律,吸取總結前人的經驗教訓﹔而且,要充分認識項目的難度,聯合國內頂尖的科研機構,投入足夠的人力物力,聯合科研攻關。

  認清種樹的對手,搞清手裡的底牌

  那曲項目是一個系統的全鏈條課題,以“生長限制因子研究——優質種質資源篩選——適生植物擴繁——低溫菌群開發利用——極端環境栽植管護技術——技術集成綠化示范”為整體研究思路。

  前四項,著重機理研究和技術研發﹔后兩項,突出技術落地和應用示范。

  邏輯很清晰:搞清楚為什麼種不活樹,找到能活的樹種,讓它們能快速繁育﹔進行栽植地微環境調節,改善苗木的生長環境﹔科學管養管護,讓苗木長得更健康、越冬更安全﹔進行城鎮綠化,優化那曲市人居住環境。

  聽起來並不復雜,但關關都是挑戰。

  那曲項目執行團隊負責人郝偉,並非該項目的原定人選。他的同事沒能扛住高原反應,更年輕些的郝偉頂了上去。

  此前,郝偉已經在中國第七大沙漠庫布其沙漠治了十多年沙。

  “之前覺得,在沙漠中搞生態修復,就已經是最難的事情了。”沙漠都能有綠色,一個城鎮,怎麼會種不活樹?到了那曲,郝偉才發現,這裡的氣候條件比他想象得更為惡劣。

  風太大,紫外線太強。如果不採取防護措施,在日頭下站半小時,臉上就會爆皮。

  最開始,郝偉心想,給肥給水,維持溫度,進行有效的栽植管護,樹應該就能活。但那曲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2017年5月,團隊在試驗基地種了第一批樹,長勢也確實不錯。結果,一個冬天過去,樹死傷慘重。

  “第一年種上,第二年死一部分﹔第二年種上,第三年又死一部分……你的信心啊,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被打擊沒的。” 郝偉說。

  經過大量的實驗、觀測和總結,科研團隊梳理出那曲植樹的五大難點:天寒,那曲平均溫度低、有效積溫低,無法滿足植物生長的熱量要求﹔地凍,土壤溫度低,植物根系和土壤微生物活性差﹔土薄,土壤發育差,礫石含量高,漏水漏肥﹔輻射強,對植物光合作用造成干擾,營養物質積累差﹔風大風多,冬春季大風+春旱,導致植物生理性抽干,越冬死亡率高。

  這就是他們的對手,是他們難以改變的大環境。

  接下來,團隊要知道,手裡有怎樣的底牌——有哪些樹已經在那曲生長。

  這就需要野外調研。在高原做野外調研,又險又苦。

  2017年11月,郝偉帶著團隊一行5人從那曲出發,輾轉那曲東三縣,進行當地鄉土樹種的調研工作。

  剛進山便迎頭遇上大雪。那時,氣溫已經是零下十七八攝氏度。山路盤旋,腳下是奔騰的怒江。到了目的地,也看不到人,隻有雪、風和刺骨的嚴寒。

  為了採種,他們需要淌水渡河,往返幾次,將採集的植物種子放到車裡。手凍僵了,腳凍疼了,還是得咬牙挺住。

  除野外採種,大數據分析也是選種時的有力輔助手段。

  依據億利生態大數據中心和億利種子資源庫,團隊對照樹種成活幾大限制因子(如光照、溫度、大風、土壤)進行大尺度對比和分析,在國內和國外尋找和那曲環境相似地區的樹種並做搜集和引進。

  對那曲原有的樹,他們也做了比對分析。“選擇在那曲自然篩汰下來,存活和生長表現較好的健康優株,進行復壯和扦插擴繁。”郝偉說。

  團隊發現,50余種喬灌木有在那曲存活下去的潛力。

  第二步,是檢驗這50余種樹種。理論上可以,實際上能不能活?

  科研人員把它們分成了兩撥。一撥直接種進大田裡,通過人工干預,看到底能長成啥樣﹔另一撥則拿到繁育基地,進一步優化。

  最終,他們成功選育出了青海雲杉、祁連圓柏、金露梅、銀露梅、高山柳、沙柳、茶藨子、江孜沙棘等8種先鋒和鄉土高抗樹種。

  摸清脾性,才能踩准種樹的節奏

  擴繁工作,由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植物園正高級工程師唐宇丹團隊負責。

  擴繁,是從“一”到“十”到“百”的過程,將已經適應那曲城鎮綠化的樹種快速繁育推廣

  唐宇丹對在那曲植樹並不陌生。

  10年前,因為中國科學院知識創新工程項目,她曾在那曲種過樹。“那曲環境對人身體的挑戰是巨大的。”

  這次那曲項目也在籌備初期找到了唐宇丹。

  她有些猶豫,因為年齡和身體都不允許她再去那曲搏命﹔但她不想自己的工作留有遺憾,於是,這位女科研人員再次上陣。

  唐宇丹告訴科技日報記者,實踐証明,那曲用的種苗最好在那曲就地繁殖,按照植物繁育需求在那曲創造適宜的小環境。

  那曲露地滿足楊、柳等扦插繁育溫度需求的時間隻有6月至9月,不足100天,根本沒有完好生根的條件。唐宇丹通過改造設施,反復實驗,找到了在溫室或保護地條件下容器扦插50天就成苗的繁殖“秘方”。

  2019年,是唐宇丹去那曲最頻繁的一年,從4月開始,每個月要去7天到10天。

  那曲的含氧量僅為海平面的一半。沒有任何藥物能真正消除人的高原反應。缺氧,給人帶來身體上的巨大不適,也讓人腦袋變得遲鈍。唐宇丹總結出了上那曲工作的訣竅——多做准備。每次西藏差旅計劃精確到小時,每個實驗設計和需要採集的數據表打印出來隨身攜帶,需要在那曲當地計算的,用Excel表設計好所有計算公式……

  那曲的夜晚是難熬的,對初上那曲的人來說,很難有真正意義上的睡眠。當人高原反應強烈時,甚至會產生一種死亡迫近的恐慌。

  唐宇丹在採訪中多次表示,她佩服那曲項目中堅守在那曲的人。“其實,我若不是因為高原缺氧‘傻’了,也不會為了那麼一點點執念和遺憾一次次地上那曲。”她淡然一笑,“這也許就是科研工作者的執著和樂觀主義吧。”

  如果從外地引進種苗,郝偉介紹,關鍵在於梯度引種。

  簡單來說,就是不能直接把種苗從低海拔地區運到那曲。苗木移植本身會傷害到其根部,如果又不經任何休整,就把它們帶上那曲,相當於一個剛動過大手術的人上高原,很是危險。所以,移苗后,樹苗就需要在營養袋中原地待一年,養根﹔然后再移到海拔稍高一點的地方,再適應一年,鍛煉抗寒抗旱能力﹔“修行”夠了,才能到那曲迎接“終極考驗”。

  樹種上了,長起來了,就得管護。管護,需要摸清天氣和樹的性子。

  就拿擋風這件“小事”來說,項目團隊就做了幾十組對照實驗。

  是搭風網擋風合適,還是干脆改造地形形成高差擋風合適?建風障的話,多高合適,離苗木多遠合適?不建風障,冬天用橡塑管等保溫材料纏繞樹干行不行?

  “一般的風障,根本擋不住那曲的風,一會兒就被吹爛了。想真正擋風,那得壘牆,成本太高了。” 趙晉靈說。

  最后,他們試出來了一個一舉三得的方法——霧化噴淋。

  沒風的時候,做滴灌﹔陽光太強的時候,用噴淋,弱化紫外線﹔冬天的時候,噴淋還能給樹做冰甲——給樹澆上水,水就凍成了冰,冰可以抗風。

  “聽起來確實並不玄乎,但你得不斷實驗,不斷嘗試,才能找到最合適的方法。”趙晉靈說。

  再比如說土壤。他們摸索出了不同樹種需要的土壤環境,從土壤結構到營養物質再到微生物群落都進行了改良。

  北京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黃藝負責為樹苗根系營造這一方小天地。

  植物根系內外的微生物以及微生物的產物,會與植物發生交互作用。有些微生物是對植物有益的,比如固氮菌﹔但有些則是有害的。“我們就是要找到有利於樹木成活的微生物。”黃藝表示。

  為保証實驗結果的准確性,黃藝曾帶領學生從那曲生生運了幾百公斤土壤到北京的實驗室做模擬實驗。

  採樣,理化分析,生物性狀分析,分子生物學鑒定……他們從那曲根際土壤中分離出122株低溫細菌和56株低溫真菌,篩選得到可高效降解有機質的真菌5株,細菌1株。“它可以聚集在植物根系,提高植物應激激素水平和抗氧化酶活性,調節植物生理代謝,增強它們對高寒高海拔的抗性。”黃藝說。

  幾年來,那曲項目基地苗木連續成功越冬,平均越冬保存率75%以上,目前苗木保有量30多萬株。

  唐宇丹表示,那曲種樹項目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是此前所有項目之最。正是有這麼多單位聯手,在高強度的投入保証下,那曲種樹,才能取得這樣階段性成果。

  2021年9月,那曲項目順利通過主管單位——中國21世紀議程管理中心的驗收。

  項目實施過程中,那曲市黨委、政府以及科技、林業部門等也全力支持高寒科技植樹工作,在北部新區選定1000畝用做專門的引種試驗示范基地,在具備條件的14家地直單位大院種植樹木約3萬株。

  如今那曲的街上,已經能看到樹了。

  但已在高原扎根5年的郝偉,現在還回不了家。

  他和其他同事還堅守在那曲,忙著項目下一步的工作。

  兒子老在視頻電話裡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爸爸,我想你了。”郝偉總說,過幾天,過幾天。

  聽得多了,孩子也知道,爸爸在“騙”他。

  “那沒辦法,有工作嘛。”郝偉說得很中肯,那曲種活了樹,具備了一定的綠化能力,但科研成果還沒有真正進行轉化。

  他們還要進一步擴大高寒高海拔種植技術成果,建立青藏高原高寒高海拔種質資源庫﹔要在那曲繼續做城鎮綠化,推進技術轉化和成果落地,加強高寒地區城鎮綠化的推廣。

  作家筆下那再往北的高原,如今終於有了樹。

  多年來在那曲上演的與自然環境不屈的抗爭,還將延續下去。

  別了,沒有樹的那曲。

(責編:旦增卓色、吳雨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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